這個月,是杜拉斯一百歲了。這個靈魂和文字一樣鬼魅的女人，一百歲了也照樣是傳奇。她死了仿佛她依然活著，活在她那些永不死去的故事里。當(dāng)然，也活在她與揚(yáng)驚世駭俗的戀情之中。揚(yáng)，這個小她三十幾歲的男人，又能怎么樣呢？難道這個世界上只有男人可以和比自己小三十幾歲的女人相好嗎？

　　1975年，康城的某個電影院放映電影《印度之歌》。杜拉斯的電影。電影放完了，杜拉斯來參加一場討論會，和觀眾見面。這個時候杜拉斯已經(jīng)61歲了，聲名顯赫。還是大學(xué)生的揚(yáng)也在里面。他的口袋里面裝了一本書《毀滅吧，她說》。當(dāng)然是她的。他要她給他簽名。她簽了。他對她說，我想給您寫信。她寫下了她在巴黎的地址。還對他說，可以照著這個地址給她寫信。

　　揚(yáng)有了這個地址：巴黎，第六區(qū)，圣伯努瓦路5號。第二天，他就開始寫信，寄給這個地址。他寫信，就再也沒有停下。每天寫，有時一天好幾封。有時停下幾天，接著又寫。他給那個地址寄了幾箱子信。他從來不指望她回信。這樣的信一直寫到1980年。寫了6年。這一年，他接到了她的信：“我剛寫完了一個劇本，我想其中有一段是為您而寫的。我并不認(rèn)識您。我讀了您所有的信。我都留著呢�！彼�欣喜得要命，信寫得更勤了。這一年的七月，他打給她電話：我是揚(yáng)。她說，來吧，這里離康城不遠(yuǎn)，我們一起喝一杯。兩個小時后，他去了那里。

　　她擁抱了他。她問他，為什么來。他說，為了相互了解。她覺得，在她生命的這一個時刻，66歲的這個時刻，有人這樣大老遠(yuǎn)來看她，是件了不得的事。他又高又瘦。他們吃東西，喝酒，談書，聊電影。當(dāng)然，幾乎都是她說，他聽。她的聲音有力，晴朗。他的聲音柔和得難以置信。到了晚上，她對他說，你可以留下來，住在我兒子的房間里。房間面朝大海，她已經(jīng)把床鋪好了。第一天晚上，他住了單獨(dú)的一間。第二天，他和她睡在了一起。他們做愛了。揚(yáng)說，她的身體年輕得令人難以置信。他就這樣留了下來，離不開她了。他從此再也沒有離開她，直到她離世。

　　杜拉斯曾說：如果我不是一個作家，會是個妓女。在《情人》里面她寫道：我身上本來就具有欲望的地位，我在15歲時就有了一副耽于逸樂的面目，盡管我還不懂得什么叫逸樂。揚(yáng)見到杜拉斯的時候，美已經(jīng)離她而去，當(dāng)然，那智慧的美還在她的身體里面。揚(yáng)認(rèn)得出這些。揚(yáng)在沒有見過杜拉斯的時候就已經(jīng)認(rèn)得出這些來。

　　她和他有過那樣美麗的身體事件。揚(yáng)想起他們的初夜。杜拉斯對揚(yáng)說，來，別害羞，到我這兒來，我將向您展示我的軀體。來，撫摸我的身體。他照著辦了。她讓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�！皩Γ�再來，愛我吧，愛得更熱烈一些”。她在對他說出召喚。他照辦了。他只做她要他做的事。她的身上有一種野蠻的自由。他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自由。這種自由附著在這個女人的身體上。這個身體在向他請求，想享受。幾乎是在懇求：吻我吧。他被這樣的感情弄得恐懼了。這個女人就是他的死神，她力量強(qiáng)大，是她創(chuàng)造了一切。她無疑有力量把他帶到任何地方，任何一個她想要去的地方。帶她去她想去的地方，是他的責(zé)任，也是他的愿望。那個地方同樣也是他想去的地方。她的這種創(chuàng)造的力量同時使她創(chuàng)造出她的文字。這些文字使世界驚艷。對，就是這種力量讓他臣服，并且癡迷。這個女人破壞了所有的等級。而這種破壞讓他滿足。他從此開始學(xué)習(xí)一個艱難的工作，那就是愛她。她索取了一切，他奉獻(xiàn)了一下，完完全全。除非沒有任何東西可索取了。她老了，腿腳不靈便。他就監(jiān)看著她的一舉一動，生怕她摔倒。晚上，她睡了，或者沒睡，他會起床到她的房間里去，看看是否一切都好，看看她是否活著，是否還在那兒。

　　她敘述，他記錄，在打字機(jī)上。她說累了，他寫累了，他們就到外面去�？春＃�看船，看海鷗。開著車去外面，他們會唱同一支歌。他們甚至在車?yán)锩姘迅枵鸲�欲聾地唱。她說，揚(yáng)，我們唱吧。他唱走調(diào)了，管他呢。他們唱了幾個小時，后來，必須回去了，得干活了，得寫書了。他給她帶去任務(wù)，那就是不讓她停止寫作。他把她的字落實(shí)到紙上。

　　杜拉斯是個難纏的女人，從來都是。她不是一個可以合作得很好的女人。她自戀，她嘟噥。她對揚(yáng)說，告訴我，你能去哪里，你跟一個著名的、十分聰明的女人生活在一起，你什么都不用干，吃住免費(fèi)，全世界的人都想取代你呢。事實(shí)上，全世界沒有一個人能像揚(yáng)這樣，忍著她的乖戾。他果真有被惹火了的時候，對她吼：杜拉斯我受夠了！杜拉斯我再也忍受不了了！杜拉斯結(jié)束了！她又會靜下來，讓他火，然后拉著他的手，說，不，別這樣說，這不是真的，你跟杜拉斯決不會完，你知道這一點(diǎn)。是的，他們沒完，沒有停止，一切又重新開始，從來沒個夠，還不夠，要愛得更熱烈。

　　杜拉斯還是越來越老了。杜拉斯再強(qiáng)大，她也會老。這可真是沒有辦法，也毫無道理可講。

　　死亡還是一天一天地朝著她來了。揚(yáng)看著她一天一天虛弱下去。每天，他都覺得是她的最后一天。每天早晨，她還活著，這就是一個奇跡。1996年初，她對他說，杜拉斯，完了。揚(yáng)沒說話。他不想說什么安慰人的話。她說，完了，我再也不寫了。揚(yáng)說，這本書，應(yīng)該把它寫完，這本要消失的書，我們把它繼續(xù)寫下去。他低下了頭，她也沉默。她離世的前幾天，昏昏欲睡，什么也不能干。她站起來，想走到桌邊去。就在那時，揚(yáng)看到她的身體倒了下去，很慢很慢。他沖了過去，就在她的頭要碰地的那一剎那，他用手托住了她的頭，沒讓它碰到地上。她看著他，那目光分明在說：我愛你，勝過愛世上的任何人。他知道她愛他。最后的時刻來臨了。杜拉斯半坐在床上，靠著枕頭。她看著揚(yáng)，對他說：揚(yáng)，永別了。我走了。擁抱你。揚(yáng)擁抱了杜拉斯。他說：你為什么說這樣的話？你要去哪？為什么要說永別？杜拉斯的心臟慢慢地停止了跳動。那一刻，揚(yáng)在她身邊。她抓住他的手，又往上抓住他的臂。她緊緊地抓著，他感覺到她的手抓著他的皮肉。揚(yáng)躺在一動不動的她的身邊，他無能為力。那一天是1996年3月3日。

　　好長時間，揚(yáng)沒有走出杜拉斯留給他的那個居所。他不出門，只吃東西，吃得很胖，以至于長了四十多斤肉。沒有杜拉斯，揚(yáng)的一切也都結(jié)束了，他不想活了。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把自己殺死。他看電視，什么節(jié)目都看，不加選擇。他曾決定在窗口上吊。他在窗角用皮帶系了一個圈，爬上一張椅子，把頭鉆進(jìn)圈中。但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太重了，皮帶會繃斷的，或者會把窗框給拉下來。這不是個好辦法。他想用槍殺死自己，但怎樣去買槍呢？他這副樣子怎么去買槍？他不洗臉，不刷牙，不洗頭，臉也不刮了。幾個星期都是這樣。他臟兮兮的，旁邊是成堆的報紙，成堆的酒瓶子。沒有了杜拉斯，這個霸道的女人，揚(yáng)不知道該怎么活。杜拉斯死前曾經(jīng)對揚(yáng)說：對我來說，死，沒什么，但對你來說就嚴(yán)重了，你將發(fā)現(xiàn)，沒有我的日子將很艱難，幾乎難以忍受。這個自戀的杜拉斯，這一次還真是沒有白自戀。對揚(yáng)來說，她的離開讓他確實(shí)艱難，遠(yuǎn)不止艱難。揚(yáng)還想：“你呢，杜拉斯，沒有我你怎么辦，怎么在沒有我的那個地方生活？沒有任何人照料你，這我可以肯定，那里會變得跟我一樣，亂七八糟，一片狼藉�！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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